《二舅》以我们想象不到的速度刷屏了。
11分钟,我们翻完了这位素不相识的二舅的一生,但争议也随之而来。
许多网友感慨,自己的日常矫情在二舅面前显得是那么不值一提,于是奋笔疾书,继续扎紧额头上的绑带,投入到工作与考试中去。
也有人被二舅文学整得更抑郁了。
《活着》是一次残忍的阅读与观看,二舅的故事也一样。虽然配的是冷峻幽默的画外音,但深究其内核,沉重得让人悲苦: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专找苦命人。
围绕着二舅,后续的集体讨论愈演愈烈,就像对11分钟的视频进行了一次二次创作和文本剖析——
所谓的精神内耗到底是什么?
你的精神内耗被治好了吗?
二舅的苦难,一定要拿来做年轻人的燃料吗?
这个时代的病症,能靠二舅的精神按摩解决吗?
带着这些疑问与困惑,本期虎扯电台想要聊一聊风口浪尖上的二舅,以及在二舅文学背后,《活着》叙事为何仍然吸引着当下的观众?()
故事的主角是二舅,但视频的标题写着“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”。
看到这个标题的第一眼,或许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到底什么是“精神内耗”。
@木子童 专门查阅了心理学资料,发现这是在城市中普遍存在的心理状态:“就像脑子里有两个自我在打架,一个自我说,应该按照顺社会时钟生活;而另一个自我说,我想要诗和远方,不要眼前的苟且”。与其称为精神内耗,不如叫做城市阶级的延宕与痛苦。
相比于留守山村的二舅,确实只有我们沉浸在精神内耗之中。因为我们拥有的选择更多,面临的压力更多元,也更容易产生倦怠感。
考公上岸、就业环境、房租房贷、育儿压力,抛出任意一个元素,就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。这并不能被粗暴地归为现在的年轻人“太矫情”和“想太多”。毕竟与内耗对应的前提,是被说烂的“内卷”。
那么二舅的故事,一定能治好当下年轻人的精神内耗吗?
答案千人千面。但我们认为并不乐观。
二舅的时代悲剧,与我们的延宕痛苦,二者之间无法形成对话。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症候,我们如今面临的结构性内卷,与二舅彼时面临的系统性苦难,双方互换位置,仍旧是无解的。
二舅被苦难打倒之后,选择爬起来,拄着拐向前行走,这样的人生确实值得我们敬重,但这样一份敬重,并不是一道解决当代人精神危机的药方。
就像我们无法用二舅的视频,去劝一个烂尾楼业主别计较、向前看。每代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痛苦和问题,而这不是一场精神按摩就能解决的。
我们无法用他人的苦难反哺自身。
任何苦难都是私人的话语产物,从视频中全程失语的二舅身上,强行咂摸出昂扬积极的力量,这是近乎残忍的解读。
就像有人说,二舅战胜了苦难,活出了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超脱和禅意。
@渣渣郡 看到这样的评价后,心里不禁产生了犹疑:“如果一个人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世人追求的财富、名声、社会地位,那么他可以说自己是个安贫乐道的人吗?还是说,他只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,只好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,去做一个看上去‘快乐’的人?”
把没有选择的人生称为快乐,这样的做法是残忍的。无论是全村第一快乐的树先生,还是全村第二快乐的二舅。他们的快乐都是被人为定义的。快乐与否,我们不知道,作者不知道,只有他们本人知道。
“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,苦难就是苦难,苦难不会带来成功。苦难不值得追求,磨炼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。”不出所料,人们又请出了余华的这段名言,来告诫自己、警醒他人。苦难虽震撼,但也不必过分沉溺在苦难里自我感动。
“二舅总有办法”这句话背后,藏着没说的,是“二舅不得不有办法”。对于中国人来说,唯一的信仰就是活下去,没办法也要想办法活下去。
就像二舅和姥姥“8866”的留守老人组合,你可以理解为作者所说的“酷”,但另一方面,这是乡村养老问题多年来未解决的隐疾,感动时也不要忘记,整个村子,几乎没有年轻人了。
我们从小集体观看《感动中国》,全篇背诵他人的苦难,把苦难写进作文里,为“伟大”二字反复流泪。
但长大之后,我们也要保留反问的能力——苦难为何存在,又该如何解决?
其实,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“二舅”。
就像有位网友在评论区里回忆自己的父亲。
管道、木工、园艺,什么都会,没人知道这位父亲年轻的时候,是否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天才少年。
@木子童 也想起了自己的二舅。
她的二舅是一个知识分子,研究文艺批评的中文系老师。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老师,研究着一个没什么前途的专业。
退休之后,二舅把他毕生所有学术著作拿回家,结果被舅妈嫌弃占地,全都扔到垃圾场去了。东北的冬天,二舅自己一个人去了垃圾场,把书一点一点给捡回来。害怕被老婆再扔一次,不得不找了一个自行车棚,给书留了一片藏身之地。
二舅去世之后,子女也觉得这些书没有任何价值,准备再次把它们扔掉。
二舅的妹妹、@木子童 的妈妈拦住了,她选择把这些书捡回家,一路从沈阳带回北京。回家后,妈妈把二舅所有的书稿整理了一遍,准备出本书,发给二舅曾经的学生和同事看。但直到现在,这本书仍然没能出版,因为出版社也认为“没有任何价值”。
那些书稿,就这么躺在@木子童 家里的电脑里,没人在乎了。
@黄瓜汽水 想起了她听过的一则故事,发生在遥远的北大荒。这个故事的主人公,是一个没能站起来的“二舅”。
几十年前的北大荒,许多年轻人带着行李和他们全部的人生,从各地来到了这个中国最苦寒的地方,开垦建设农场。
大家都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,在这里结婚生子、种地、活下去。
只有一个男人没有接受命运。他质问,他不解,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。如果没有被迫来到北大荒,他也许可以做一名老师,或是当一名军人,过另外一种人生。
他最后成了农场里的疯子,被时代的大浪彻底拍翻了。最后一次闹自杀的时候,他拿着一根绳子,满面笑容地走在路上。路人问他做什么去?他笑呵呵地回答,自杀去。
农场的人最后才发现,疯子那天没有开玩笑。
许子东说,《活着》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总标题。
我们今天为二舅流泪也好,争论不休也罢,说到底,依旧在观看另一种“活着”叙事。
我们之所以一直需要“活着”叙事,是因为我们需要不断确认自身的水位。
“创作者描述苦难,让你观赏苦难,让你体会苦难,但是无论如何,你与苦难都是有距离的,你自身是安全的。你在岸边看着别人在海里挣扎,你会为他所经历的滔天巨浪,而感受到一种悲剧的崇高感。”@木子童 认为。
就像网友说的,人人都敬仰二舅,但没有人愿意成为二舅。因为这份苦太沉重了。
《活着》之所以是中国人近一个世纪的写照,就在于写透了“很苦很善良”的底层群体,命运的无常从来不会看人下菜碟,受锤的人们只能选择继续活下去。
人类苦难生活样本,有时是福贵,有时是二舅。
但我们给出的答案,永远都是“活着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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