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入江湖岁月催。
文/托马斯之颅
来源: 游戏葡萄(ID:youxiputao)
看到“公会”两个字,你会想到什么?是兄弟、热血、国战;还是返利、诈骗、专服?
在端游时代,庙堂之上,公会能与游戏公司高管把酒言欢;江湖之远,公会能逐鹿服务器号令群雄。可如今某大厂的运营这样评价公会:“公会的量都是骗子骗来的,每一分钱都承载着这个行业的鄙视。”
洗人、刷流水,变态服、男扮女诈骗……不知道什么时候,这些标签成了公会的代名词。风光消散,理想破灭,那个属于公会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,江湖已经不再流传帮派大哥的传说。
游戏公会为何衰落?游戏葡萄采访了几名公会会长,试图还原一个下沉,真实而魔幻的公会江湖。
“座中都是豪英”
纳兰西狂永远记得那些高光时刻。
他最早接触公会是玩《万王之王》——一款 2000 年上市的 MMO 网游。那时公会成员在西安的网吧定期聚会,大口喝酒,聊这个职业怎么玩,明天该打下哪座城,四处找人 PK。往往先是会长一声令下:“今天我们去打 XXX!”随后大家一拥而上,大杀四方。
西狂被这种霸道的感觉吸引了。当时他在联通上班,工作清闲,每天能在游戏投入十几个小时。2009 年,在号称万家公会入驻的《永恒之塔》,他曾指挥 8000 人,从凌晨 3 点决战到中午 12 点,喊破嗓子,带领 KOK 灭世狂舞取得了官方公会争霸赛的冠军。之后他成立纳兰公会,转战多款 MMO,彻底沉浸在这种快感当中。
那时西狂觉得自己处在游戏世界的中心。每次只要在新游戏亮出纳兰的旗帜,就有人前来挑衅,希望杀他成名;很多老板亲自约他见面;为了让他体验游戏,有厂商专门寄去带有安装包的U盘;甚至找他的女孩太多,为了不影响指挥,他常常要关掉手机。
在江湖混久了,西狂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。他想进入游戏行业,这也不难:当时游戏公司和公会来往紧密,经常找公会会长测试产品,咨询意见。例如唐彦文最早是《传奇》某公会的会长,后来结识了时任盛大游戏 CEO 的张向东,于 2006 年被招进盛大,曾任《传奇》工作室制作人,如今已是盛趣游戏的联席 CEO。
于是西狂拒绝土豪月薪 5 万的带队 Offer,离开西安来到上海,加入了一家页游平台——当时作为流量生意的页游渐渐兴起,不少公司看中了公会的组织能力,希望他们能拉来大R。西狂说一个几百人的线上团队,一年能创造上千万的收入。
但大多数公会的主战场还是端游。端游厂商不如页游厂商激进,也有公司曾开出一个阵营 3 万,一个服务器 30 万的价格,邀请公会来盘活气氛,但最终因为无法平衡生态而放弃。因此配合市场营销,参加公会战仍旧是头部公会的主要收入来源。
巅峰聚义会长狂狼(原年少轻狂副会长浩南)回忆,2007 年他们公会的月收入刚刚破万,60%-70% 都要花在请客吃饭、定制T恤会服上面;众神之域会长崔钊也说,当年他们一场聚会大多有两三百人,光是请客吃饭就要花一两万,一年的运营费用要七八万块钱。
不过很少有人在乎这笔账。豪杰环绕,厂商敬重,媒体热捧,收入能够自给自足,离游戏行业也仅有一步之遥,那时的公会处在鄙视链的顶端。
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手游时代早期。狂狼说,2012 年之后他们也曾接过手游马甲包之类的推广合作,公会成员每充值 100 元,他们可以拿 15 块钱的返利。但他一般会拒绝这套方案,选择培养基金,换购小米手机,再奖励给对公会有贡献的会员。
但他们万万没想到,这种看似鸡肋的返利模式,未来将给公会带来怎样一场浩劫。
野蛮的返利时代
2014-2015 年,智能手机人口红利爆发,手游迅速崛起,遍地都是黄金。为了抢夺用户,渠道打起了价格战:玩家只要用公会的链接注册游戏,公会就可以获得高达 50% 的返利。
潘朵拉的盒子被打开,欲望和泡沫扑面而来。
100 万,500 万,1000 万……为了用首日流水展现实力,厂商也纷纷加入返利的浪潮。渠道返一次,厂商再返一次,据战歌会长落殇回忆,当时有些游戏的玩家甚至可以享受到 1 折-0.5 折的优惠,500 块就能充出 10000 块的效果。
很多人发现了其中的商机,在淘宝上打着公会的旗号,用返利吸引一批玩家,自己截留返利3%-5%,或者干脆停掉返利,卷款跑路。西狂说这项业务的门槛极低,连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能入行:“反正披个皮就叫公会,只要小学毕业就够了。”
公会不再是纯粹的玩家组织,而是成了一门炙手可热的生意,有公司还借此走上了资本市场。2015 年末,游戏公会平台遥望网络登陆新三板,年报显示其 2015 年的营业收入为 3.97 亿,净利润超过 2500 万。
与之相反,传统公会的用户正在迅速流失。有的会长试图抵制折扣,但用户并不买账。“他们觉得人家在别的地方充 100 只要 40,你这儿官方下载的版本什么都没有,你是不是偷偷赚我的钱?”
落殇回忆,在巅峰时期,他们公会有 10 多万人,每天有 5000 人签到;可在返利的冲击下,每天签到的人数只剩 200,“人心散了。”为了留住用户,许多公会只有加入到返利大军当中。
但光靠返利赚不到多少钱,没有游戏能一直维持天价折扣。为了获利,不少公会每次玩不了多久,就号召大家转战到另一个游戏重新开始,这严重缩短了游戏的生命周期。
据三七方面回忆,他们 2014 年签过一款预期很高的 3D MMO《热血仙境》,但一个月就被公会洗废了。痛定思痛,他们开始拒绝返利,甚至还设置了一个专门打击公会的团队。
从 2016 年起,网易等大厂开始严查返利,甚至会查后台的玩家消费记录,一旦发现返利就停掉渠道的充值入口,扣除玩家的货币甚至封号。公会从厂商们的座上宾,渐渐变成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名词。
然而主流厂商抵制,中小厂商却开始把一些处于生命周期末期,或是违规和山寨的产品给到公会,邀请他们开设专服,并且开出 70%-80% 的分成。
为了迅速变现,公会往往会开出极其夸张的充值折扣吸引用户,变态服随之而起,这种游戏的寿命和体验可想而知。为了在短暂的时间里榨取最大的用户价值,公会往往要当托、坑大R,无所不用其极。
眼看公会行业鱼龙混杂,为了生存,大家都离初心越来越远,这群遍体鳞伤的公会会长瞄准了另一块市场:GS,希望找回自己的尊严,挺直腰板赚钱,把公会维持下去。
骗术横行的 GS
GS 的全称是 Game Service,即游戏服务。这是一个范围巨大,内涵复杂的词组。
葡萄君采访的几位会长都坚称,他们做的 GS 是“陪大家玩游戏”,也就是公会的老本行。狂狼这样解释这项业务:
“ 说白了 GS 就是陪练。比如教你怎么更好地规划资源,用一个首充玩出充了 100 的感觉;再有就是传播互帮互助的文化,谁有困难大家都去帮一下,这样玩家会有更好的体验。”
但另一些 GS 团队的业务比这复杂和灰暗得多。
比如“洗人”,即使用各种话术,把其他游戏的用户拉到自己的服务器里。据崔钊计算,游戏公司花 100 万买的量,公会花 10 万块钱甚至更低的人力成本就能拉走。“像一些大型 MMO 开服,专服的人都跟过年一样,游戏服务器 Top 60 的帮派全是洗人的。”
为了拉走用户,有些人还会假扮女生,在游戏里私聊用户:“小哥哥加个微信吧!”然后在微信上说这款游戏不好玩,把专服链接发送过去。
拉人只是第一步,变着花样让人充值才是重头戏,像崔钊就分享了一个案例:
“ 她给你发一张 PS 的机票,说你给我刷 3000 块钱的鲜花道具,我告诉你具体的落地时间。知道哪天落地之后,我再 PS 一个宾馆发给你,说你想知道我的房间号吗?再给我刷 3000 块钱的礼物。你一刷完,她人就不见了。”
2019 年春节前后,公安开始严打类似的“女装大佬”诈骗行为,抓获了不少团伙,其中有的用半年就做到了四五千万流水。今年 2 月末,央视新闻频道还报道了一起金额 500 余万元的诈骗案,标题为《爱“打游戏”的网恋女友》。
面对监管,更隐晦的业务模式开始浮出水面。一名会长介绍,有公司会在二三线城市召开发布会,提供员工培训和专服链接,甚至给团队投资几十台电脑,然后拿对方流水的分成,以此转嫁风险。“某个培训学校的校长以前就是做直销的,什么产品好洗人,怎么洗,培训课程讲得头头是道。”
这名会长说,已经有公司凭借这套打法实现了 6000 万以上的月流水,算上地推员,公司规模动辄 4000-5000 人。发家之后,他们会拓展直播、主播经纪、买量等业务,慢慢洗白——当然,他们也把自己称为公会。
这些歪门邪道吓坏了游戏公司,也把公会的形象拉到了谷底。相比之下,正规 GS 业务想挣钱要心酸得多。
狂狼称,他们的 GS 团队已经超过 60 个人,一般是一个人负责一个服务器,单个服务器的价格在 2000-5000 元/月。“我们的人主要在三线城市,比如现在河南的人工和设备价格就很低。”
西狂说,一般一名 GS 人员的底薪是 2000-3000 元,奖金一般是服务器流水增幅的5%,算上阶梯分成也月薪也只有几千元。而且有些厂商结账时还要扯皮:“到底是你做出了效果,还是我导入的用户不一样?”他们 100 多人的团队,年收入差不多能做到 1000 万。“GS 赚的就是个辛苦钱。”
为了获得厂商信任,狂狼会先免费提供 1 个月的服务和运营建议,然后拿着 DAU 和 LTV,与没引入 GS 的服务器对比,证明自己靠谱。“有的时候 CP 看到效果好,会说兄弟辛苦,一个服务器再给你加 500。”
即便如此,大公司也宁愿承担高出一倍的成本,自建 GS 团队,规避洗量和用户流失的风险。崔钊说,一些华南大厂的 GS 团队已经超过 1000 人。就算请外面的团队,他们也要求投资控股。针对这种情况,一些公会干脆专门打击洗人、拉人行为,这倒是受到了一些厂商的欢迎。
几名会长对 GS 的未来仍有信心:人力成本越来越贵,厂商迟早会把 GS 团队外包出去。事实上 GS 也是他们最光明的出路,如果既不接触灰色业务,又不转型,公会只能面临残酷的命运。崔钊说,现在基本 95% 的公会都已垮掉。
他们为这个行业里的灰产从业者感到耻辱:“有的以前搞道具交易,有的搞页游,都只把公会当成工具,大家都是表面兄弟。”然而无奈的是,他们无法向外界证明,自己和其他那些 GS 有什么不同。
时至今日,你很难对游戏公会的现状下一个简单的判断。
游戏公会衰落了吗?从市场规模来看,它从来没有这么繁荣。西狂曾推算过每一家头部公会的流水,他说算上专服、GS 等各项业务,整个公会行业的年收入超过 60 亿。
然而讽刺的是,越来越多公司都在打着公会的旗号赚钱,而当年曾率领兄弟叱咤风云的老一辈会长,却纷纷退隐江湖,金盆洗手,不再以公会自居。
崔钊说不少甲方如果知道自己做过公会,直接就会拒绝合作。在采访中,他不断强调自己“纯绿色”,而且有中国网络游戏公会联盟的认证;西狂每次遇到新的合作对象,都会说自己做的是 GS 和游戏联运,或者干脆用“做用户”带过去,别人一旦细问,都不知道怎么解释。
网传的“十大品牌公会”列表,法拉力就是崔钊,这样的盘点还有很多
公会的地位也一落千丈。落殇说,早年自己拜访游戏公司,都是对方的老板亲自接待;可现在对方的商务答应见面都很给面子:“现在公会就是一个不入流的的群体。”西狂说得更直接:“我们成要饭的了。”
偶尔你也能看到新一代手游公会的新闻,不过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。之前大唐天子会长李世民接受《乱世王者》采访,表示为了参加九鼎精英赛,自己拿出了约 25 万奖励公会成员:拿了冠军奖励 10 万现金,平均每人 2000 元;进了线下决赛,全程享受头等舱。采访当天他刚发了 4.9 万,作为在 10 万元之外的奖励。
落殇认为,公会应该是一个网络社区 ,玩家要认可自己是某个公会的成员,找到归属感和荣誉感。就算有商业性,也不应该抛弃当初做公会的初衷。
然而在这个时代,万人国战 MMO 不再是主流,取而代之的是 MOBA 和战术竞技。更多人享受的不是和几百名兄弟逐鹿沙场,而是与三五好友爽上一把;钦佩的不再是帮派大哥,而是电竞赛场上的 ADC。当热门产品和偶像更新换代,归属感和荣誉感有了新的载体,公会难免也要迎来不同的结局。
最后一次和西狂见面是在一家茶餐厅,他说随便聊聊,却自己先开了录音,还建议我也把手机录音打开:“我要讲讲这 20 年的故事。”
他又讲述了一遍自己的光辉岁月,列举自己经历过的战斗,见过的名人。他说自己和李佳琦和李子柒的唯一区别,就是生在了一个太早的时代——他也得到了一些回报,但并不是以他最满意的方式。
耳畔听着这些话,我脑海中却浮现他上次讲的另一个场景。2010 年刚到上海加入游戏公司,他借了 5000 块钱,住着月租 700 块,面积 10 平米的房间,拿着 2500 块的工资,每天凌晨 3 点下班,吃一碗加完肉 10 块钱的河南牛肉面。
这些苦他都吃了下来。因为他始终记得,2008 年参加公会活动,第一次走在上海南京路上,看着两旁的高楼大厦,他对自己说:终有一天,我公会的标志会在上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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